惠來遺址:筏子溪畔沉睡千年的故事

掩埋在高樓林立的地底下,臺中七期新市政周邊,有個活躍於千年前的大聚落:惠來遺址。
在這片遺址上,有個令人費解的考古謎團:為什麽沒有網墜?
消失的網墜之謎
「怎麼會沒有網墜?」這是許多考古人員在挖掘惠來遺址時的第一個疑問。過去在東勢福民國小遺址、埔里大馬璘遺址等地,隨手一掘就可以發現大量網墜。
網墜,是史前時代替代鉛塊的捕魚配件。用板岩或石頭打磨而成,用來固定漁網以便沉入水中。同樣是在筏子溪側西大墩遺址,三千多年前也挖出大量網墜,為何筏子溪東岸的惠來遺址,一千年前卻一枚也沒有?
這個謎團,一度讓研究人員百思不解。
直到考古隊的陳春仁,在一堆不起眼的獸骨中,發現了三叉骨刺,不經意說出:「這很像我們泰雅族以前用來刺魚的鐵叉,只不過這個是用骨頭做的。」
他回憶童年看過族人用藤皮,把三根鐵刺綁在傘柄上,做成射魚工具。三叉骨刺的出現,為考古開啟了另一條思路:難道惠來人捕魚不是用「撒網」,而是「刺魚」?
捕魚是女人活?
從文獻《番社采風圖》記載上,又發現了另一個驚喜。
《番社采風圖》是清朝(1744-1747)巡視台灣的御史,命畫工繪製的原住民風俗圖,現今已成為研究平埔族早期社會的重要資料。
東海大學歷史系副教授屈慧麗說:「從文獻看來,早期臺灣高雄小林大武壠的平埔族社會,女人參與捕魚的工作。」一般平埔族是女系社會,女性掌握家中權力與財產,是勞動核心,這樣的角色分工,完全顛覆漢族社會的想像。
《番社采風圖》也描寫了平埔族被漢化後,從事水稻種植的情形。巡臺御史范咸(1745-47)有詩為證:「番兒學唐人,亦解把鋤犁」。平埔族犁耕,是從漢人學來的農作技術。
范咸詩中還描述「水田黎婦盡春耕」,原來,那時候的婦女除了要養孩子、捕魚、還要種稻?在母系社會的平埔男人日子似乎過得很快活?
仔細看圖,穿戴耳環、手鐲的婦女,手持漁筌(用細竹條和藤皮編成的魚籠),以長矛與箭矢刺魚。屈慧麗說:「這些器具和惠來遺址出土的骨器極為相似,顯示骨角器正是製箭簇的重要材料。」
想像一下,古早的筏子溪水清見底,魚群成群,平埔婦女赤腳踩水,手持魚叉,俐落地射出,將魚投入腰間的竹簍中……這樣的畫面,多麼生動美麗!
惠來遺址的一座墓葬中,還出土了以魚脊椎骨串成的項鍊。屈慧麗說:「這樣的魚骨珠裝飾品,也許代表身分地位,或者有祝福的意思。雖然我們無法給出確切答案,但它提醒我們:在千年前的筏子溪畔,捕魚不只是謀生,更是一種文化儀式。」
家在南北流向的筏子溪
屈慧麗指出,惠來人的家就建在筏子溪畔。不同於台灣大多數東西向的河川,筏子溪是一條南北走向的河流,從河流沖刷留下的痕跡可見端倪:
「這些石頭在辮狀河道中層層堆疊,洪水大時如同屋瓦呈現覆瓦狀結構。由此可判斷,河水是自北向南流動,才會造成這樣的堆疊方向。」
住在河邊的惠來人,過的是農耕、漁獵與採集的生活。
考古出土的遺物不只陶片與獸骨,還有許多穀物。屈慧麗解釋:「包括稻米、小米、豆類,以及圓果青剛櫟、油葉石櫟等高營養果實。可以推測當時人們以農耕為主,漁獵、採集為輔。」
光是一顆小小的果實,就足以引人深思。果實飽滿、營養豐富的「圓果青剛櫟」,主要分布於海拔900公尺以下的台灣中北部低山區。卻在沖積平原的惠來遺址中發現,這是否意味著當時的氣候比今日更為乾涼?抑或當時惠來人經常上山採果?
她指著一處獸骨區說:「前面這堆豬鹿下顎骨,高掛在門口,應該是用來展示和炫耀英勇戰績。後面有紅燒土的地方是灰坑,灰坑就是過去生活的遺跡。」
惠來遺址出土的動物骨頭,包括梅花鹿、山羌、狗獾、石虎、獐、山豬等,有的用來食用,有的則取皮毛禦寒。值得注意的是,「狗獾」與「獐」這兩種動物已在台灣滅絕。
「獐」Chinese Water Deer(Hydropotes inermis)曾廣布於台灣全島平原與濕地,「公獐」有一對牙暴露,偏好水草豐美的平原與海岸溼地,直到18 世紀初期才告滅絕。
「狗獾」Asian Badger(Meles leucurus)屬鼬科,毛皮保暖,肉質佳,直到400至500年前仍活躍,如今已消失。惠來遺址、南勢坑遺址、嘉義魚寮遺址均發現殘骨出土。
奇特的俯身葬
屈慧麗指出,惠來遺址中最引人注目的考古發現之一,是一種罕見的「俯身葬」。
不同於北部十三行文化常見的仰身「屈肢葬」,惠來人將死者頭朝下臉偏一側埋入土中,雙手交疊在背後或兩側,甚至頭還朝向自家門口。
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根據《臺灣考古學與民族學概觀》作者鹿野忠雄的分類,史前的埋葬習俗大致可分為:「蹲踞」、「直肢」與「屈肢」,後二者又依放置方式的不同,分成仰身或側身。
《臺灣士著諸族屈肢葬調查初步報告》民族學家喬健則歸納出,除了卑南與北阿美族外,台灣大多數原住民族普遍採行「屈肢葬」。
「屈肢葬」象徵什麼?屈慧麗說:「有人認為是人回到母親子宮般的姿態,象徵重生;也有人覺得只是一種模仿睡眠的自然姿勢,確切原因已不可考。」
東海岸卑南遺址的石板棺多為仰身「直肢葬」,蘭嶼曾發現「甕棺葬」,但皆未見「俯身葬」的紀錄。
屈慧麗表示,「惠來遺址的俯身葬極為罕見,這種葬法引起文化學者的諸多猜測,平埔族一支拍瀑拉族張麗盆女士認為,平埔族有背祖靈回家的習俗。」
「俯身葬」是不是意味的背祖靈回家?或許,對先民而言,死亡並非終點,而是踏上一段回家的旅程。
惠來遺址,先民留下的「文化城」
文化,是留給未來世代最珍貴的種子。
走在高樓林立、百貨林立的七期重劃區,都會的繁華令人目眩,是否曾想過,在這些鋼筋水泥的地底下,曾經埋藏著一個鮮活的史前聚落?
婦女在溪畔俐落捕魚,男人翻山狩獵,孩童在屋旁奔跑嬉戲,家門口掛著一串炫耀的獵物豬鹿,晚餐桌上端出香味四溢的烤肉、果實,還有剛捕獲的鮮魚……
「這些畫面,是台中最早的聚落風景,也是這座城市的根。」屈慧麗說。
她真心盼望,有一天台中能建立一座真正的遺址博物館,完整保存這片土地的記憶。因為這不僅是台中的文化根基和教育資源,更是未來世代了解自己來源和方向的重要起點。
【專家簡介】
屈慧麗博士具備跨領域專長,結合考古學、博物館與文化資產研究等領域,長年於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深耕,從事典藏、研究、展示與教育推廣工作,目前任教於東海大學,持續關注臺中地區多處遺址的發掘與學術探討,推動文化資產保存與自然環境永續共存的願景。
【記者走訪筆記】
台中市擁有多處珍貴的史前遺址,惠來遺址即為其中重要一環。然而,這些文化資產多年來缺乏整體規劃與有效保存,長期處於被忽視的狀態。
以惠來遺址為例,實地走訪便可見,它靜靜坐落於一座社區公園一隅,雖環境綠意盎然,卻缺乏足以彰顯其歷史價值的設計與導引。展覽規劃簡陋,解說內容片段零散,連基本的公共設施如洗手間亦付之闕如。如此條件,難以支撐任何具教育意義的戶外教學活動。
令人憂心的是,這並非個案。台中市多處已發掘的遺址長年處於零散、未整合的狀態,文物缺乏妥善保存,場域未見活化規劃,難以發揮其文化與教育功能。當千年歷史記憶只能以如此潦草的方式存續,又該如何期待下一代對這座城市產生文化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