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水區何去何從?蔡松根:看盡舊港風華,心中滿滿「不捨」

「如果要我用一句話形容舊港島,除了不捨,還是不捨。」新竹市舊港里里長蔡松根的語氣沉重又無奈。
他口中的「不捨」,不是對失落的抱怨,而是對變遷的疼惜。從清代竹塹港的繁華風光、日治時期的河川用地,再到近年的行水區整治與防洪水利工程,這塊土地幾度變貌,卻始終承載著居民的回憶與情感。
在這個停止的空間,蔡松根娓娓道出那些被遺忘的記憶,盡是滄海桑田之感。
溪流記憶裡的豐饒與荒蕪
已逾耳順之年的蔡松根回想,他在舊港里土生土長,兒時的頭前溪清澈見底,「走到河床裡都是卵礫石層,水乾淨又清涼,在潮間帶則看得到蚵、海菜、螺、蛤蜊、花跳、土龍、紅蟳、毛蟹、鰻魚等各式各樣的生物,與大自然非常親近,真的很好玩。」
1950年代,新竹舉辦划龍舟比賽,不是在南寮漁港,而是在舊港頭前溪一帶,當時水深約1.5公尺或甚至2公尺以上;1980年代,海軍陸戰隊退伍的新竹子弟邱生鑑及其友人在舊港成立帆船俱樂部的基地,訓練出很多厲害的選手,呈現耀眼的美麗景象。
然而,這般與自然同樂的熱鬧光景,已隨氣候變遷與新興產業發展逐漸褪去。
「2004年的艾利颱風重創新竹,水淹半層樓高,而2013年的蘇力颱風更是重重一擊,颱風一來,把什麼都沖走了。」蔡松根感慨地說,不知道這是天災、人禍或老天爺和頭前溪開了一個玩笑。
頭前溪的上游支流—上坪溪,水被攔河堰引入寶山水庫和寶山第二水庫,作為科技產業用水,主流沿岸也興建多座攔砂壩,導致水流量變少;再加上河川地勢陡峭,水流急、破壞力大、含沙量高,最後在頭前溪的出海口—舊港島,造成嚴重的泥沙淤積。
蘇力颱風挾帶大量泥沙,一舉將頭前溪的出海口填平,原本深達1.5公尺的水域,退成了不到60、70公分的淺灘,攔砂壩也阻礙了毛蟹與魚類的洄游路徑,讓許多物種幾乎從此絕跡。
蔡松根坦言:「由於人為的因素、經濟的需求,造成頭前溪的環境產生很大變化,我們實在無力回天,只剩心中的不捨。」
政策與時間沖刷出的小島
蔡松根提到,舊港島並非天然形成,而是河川整治工程的副產品。自2009年起,為因應防洪需求,政府開始在頭前溪與後壁溪間興建斜張橋與環島護岸,將原本陸連的區域圈成一座「行水區中的島」。
當初的護岸設計南北兩側高達8公尺,但舊港島僅高4公尺,設計上就是「讓水能來淹的地方」。這樣的設定,讓舊港島居民每逢颱風便得嚴陣以待。
「以經國大橋為監測位置,當頭前溪的水位達3.2公尺,我們就要準備撤離;一旦升至4.3公尺,就是強制撤離。」蔡松根說,撤離路線、卡車動員、里民通知等,在舊港島年年演練,而且從不鬆懈。
儘管居住條件嚴峻,目前舊港島上依然住著約600多人,多是四、五十年在地生活的居民,其中超過四分之一為高齡長者。這些人,選擇留下、不願遷村,或許是因為這塊土地早已成為生命的一部分。
作為在地的大家長,蔡松根從來沒有放棄,在行水區與水共存、在颱風來時帶里民自救。「我擔任里長十多年來,一點一滴地復育環境,現在彈塗魚、螺等生物又回來了,雖然去年毛蟹只抓到一隻,但我們會繼續努力。」
舊港島不只是一個自然生態場域,更是歷史的沉澱地。從清朝的竹塹港、日治時期設立的「淡水廳出張所」,再到1911年、1954年設立的燈塔遺址等,這塊土地見證了新竹的貿易、政務與文化交會。
「很多人不知道,舊港才是新竹發展的原點。」蔡松根多年來奔走於各單位,只為讓這些歷史建物獲得保存、修復。他語重心長地說:「我只是一個小里長,但如果沒人做,這些珍貴的文物可能就沒了。」
除了奔走,他也用文字保存記憶。蔡松根謙稱自己並非詩人,卻在老師與社區詩社的鼓勵下,開始嘗試寫詩,「我只是把我看到的、想說的寫下來而已」。
「綠茵河畔滌心靈,碧水雲紗墨嶺屏,月照孤舟翁獨釣,剛爺筆畫世塵停。」這首名為〈前溪舒懷〉的詩,正是蔡松根最近的作品。他開心地分享:「最後那句,是我想像吳剛砍樹累了,看見這景色,就提筆一畫,把世間風塵都凍結下來。」猶如在這片行水區中,他用詩停住了時間,也用行動灌注生命。
行水區在眾人之力下翻頁
蔡松根強調,舊港島逐漸踏上翻轉的局面,要感謝很多人和單位的付出,包括經濟部水利署第二河川分署、荒野保護協會新竹分會、清華大學,以及竹塹社區大學島港豐巢團隊等。
蔡松根作為里長伯,不只管水災與防災,更在意島上的每一寸地都能被善加利用,從廢棄地整建為公園、加強種植綠化、設立林占梅詩園步道,到與荒野保護協會、竹塹社大等攜手同行,舉辦親子活動、導覽訓練、文化教育等,讓更多人能夠認識、關心這座幾乎被遺忘的島。
然而,現實仍有困局。由於行水區法規限制,居民難以取得建築執照,土地交易價值低落,讓外遷、改建、更新皆舉步維艱。「我也希望大家能搬出去,生活得更好,但很多人沒辦法,這裡是他們的根。」
「最大的困難是,想做的事情得不到上級的經費挹注;做不到的事情,偏要去做,這是自己最難過的事啦!」蔡松根舉例,島上有個老兵往生了,他想利用老兵留下的30多坪的房子,改建為共餐廚房與圖書館,但礙於限建規定,奔走各個單位都是碰壁,就是做不來。
面對舊港島的未來,他的語氣裡有憂愁,也有希望。「我們不能改變法規,但可以先改變人心。我們這一代,就多做一些,為後面的人鋪一條路。」
蔡松根堅信,溪流不是障礙,而是資產。他不僅帶頭投入復育頭前溪的自然生態,也以文化的力量召喚更多人認識這片土地。「如果我們能跟水共生,不只是求生而已,而是生活、是信仰、是文化,那麼舊港島就有它存在的價值。」
小島雖小,卻承載著整座城市的記憶。當蔡松根匯聚眾人之力,慢慢地描繪出舊港島的新可能,他心中的「不捨」與無奈,就不再只是哀嘆,而是一種深深的愛與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