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筏子溪畔放牛童到水墨一代宗師 李惠正的藝術原鄉

從南屯純樸地沿筏子溪走來
李惠正是一位典型的農村之子。他的童年深深扎根在地處大肚山與筏子溪土地溪水之間。回憶起童年,他說:「那個時代的筏子溪,沒有舟車往來,但有青蛙、水果、山花野食、村厝錯落、景色宜人、牛羊漫步、人有來往。村南村北,姑姨叔舅,無一不識。耕作在外的男人言辭樸拙,但為人和善幽默。」
他在筏子溪畔放牛、在溪間摸蛤、洗褲、游泳,那是屬於五〇年代孩童的野性、純真與自由。
「在那個純樸的年代,村裡的每一位農民,無論老幼,幾乎都有一個傳神又貼切的外號。」那些外號像是從土地長出來的語言,村民們遠遠相見,大聲喚著彼此:「阿牛伯」、「矮仔財」、「黑狗仙」聲音裡滿是親切與情感……還有更多名稱「有音無字」,但都十分貼近地方口音與生活脈動,只可惜隨著時代變遷,難以完整記錄保存。
筏子溪本是一條大河,夾在川原與山丘之間,流經西、南屯,灌溉這一大片田原,是村民重要的生活命脈。李惠正記得,在南屯老街附近,有一條穿越鎮平國小前的黎明路,是來往彰化、烏日與南屯的舊路,小時候如蛇一般蜿蜒曲折在阡陌間,後來這條路被整修拉直,成為通往豐原和苗栗的大道。
土生土長於此,李惠正在世代務農家中排行老二,離家不遠的萬和宮媽祖廟與犁頭店街,是他從小活動的地方。自幼沉默寡言,放學後要下田幫忙農活,牽牛耕作、放牧羊群,利用放牧時間,他讀了不少書,除了閱讀,他也喜歡畫畫。
當時放牧牛羊是在劉厝一帶,也就是現在的永春路筏子溪橋畔。李惠正的父親曾跟他說,1910年時河深水盛,放牛郎以三枝竹竿串綁直下河流,尚餘一米高度;4、50年代,筏仔溪橋南側養殖了大量鴨母,鴨母下蛋,兩岸村民用麻竹編成竹筏渡河交易,「筏子溪」之名也由此而生。
那時山上人煙稀少、林茂水豐,世居大肚山的原住民早已遷徒他鄉;大肚山有許多猴子,兩岸猿啼,河魚游走,水流平地,自然風光一覽無遺。農人墾地,以稻作和甘薯為主,間作蔬菜。劉厝庄接近筏仔溪的農田,至今還保留以溪底石彻成的「堤防田埂」,成為獨特農村景觀。
那時候,河裡魚蝦豐富,是村民三餐的重要來源。大家在溪床上搭起竹滬仔與小竹寮,冬夜裡蹲在溪石間撿魚,這叫作「顧魚巷仔」,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既簡單又快活。溪裡成排的砌攔住漂浮的毛蟹,時不時還撿到溪魚,如:溪哥仔、鯽仔、鱸鰻。春夏大人小孩戲水捕魚;秋冬寒夜撿蟹拾魚,這樣的風景是村子日常,一直到七○、八○年代才漸漸劃下句點。
從劉厝庄走向藝術的遠方
談起小時候,李惠正難忘夏天溪泳:「孩提時代哪有泳池,也沒泳衣可穿,我們的泳褲是用『中美合作』麵粉袋縫成的內褲,而且僅此一條。」小學五、六年級的男生下水時都是全身光溜溜的。
其實,孩子的「午游」一直是家長心頭揮不去的夢魘。農人總會午休,趁大人熟睡的時光,村裡的孩子們會成群結隊奔向河畔戲水納涼 (當時溪水尚未遭受汙染)。所以河邊總上演一場又一場熟悉的「捉放劇」。某戶家長突然現身河邊,搶走自家孩子的衣褲,手上高舉竹鞭,大喝一聲:「跪下!」並逼問:「以後還敢不敢?」孩子邊哭邊回應「不敢了」,兩三遍後才歸還衣褲。
「大人最怕我們跑去湍急河段,因為暗流常釀悲劇,年年都有溺水意外。我們這些午游小兵,無知卻無懼,成了父母心中永遠的牽掛。」就這樣,在嬉鬧與責罵中,小孩不知不覺長大了。
1958年,李惠正考進台中師範學校(今台中教育大學),當時的美術課由呂佛庭老師主講,這位亦師亦友的啟蒙者雖評他畫風「太野、太粗,不夠含蓄婉轉」,但幸有助教鄭善禧從旁鼓勵:「少年時畫卡強耶,呷老心臟卡無力!」這句看似玩笑的話,卻給了他繼續堅持的信心與力量。
「那時候,身邊沒有人在畫畫,我就是單純喜歡。」耄耋之年,李惠正回首來時路,語氣平靜卻深藏情感:「畫畫其實很難。常有人想跟我學,我不太願意教,因為我也不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要走這條路,其實當時根本無路可走,只是一步一步,就這樣走了出來。」他淡淡提起往事:「當年同班同學很多,後來真正繼續畫下去的,大概只剩2、3個、或3、4個。其他人,早就停了。」
李惠正的畫作極具辨識度,數十公尺遠,一眼便能認出那濃墨重彩、視覺衝擊強烈的風格,令人印象深刻,不僅畫風獨具,書法造詣也同樣深厚。
「書法是我自己摸索出來的。」李惠正回憶道,「初中暑假,我瘋狂的練字,一進師範學校,就拿下校內書法比賽第一名。」
有趣的是,當年就讀初中時,國文老師周文傑曾借他《書道全集》,一套三冊,由日本平凡社出版,內容皆為魏碑書風,他覺得那些字體鬆垮歪斜便束之高閣。師專時,繪畫老師呂佛庭在一次上課談到魏碑書法,李惠正戲笑說:「很像家裡弟妹寫的歪字!」當下老師略帶不悅:「字貴高古,你回去翻翻看看再來!」此一提點猶如當頭棒喝,讓他重新審視魏碑的風格與精神,也啟發了他對書畫線條的理解。自此,李惠正在創作中愈發講究筆觸的純度與質樸,形成了他獨特的藝術語彙。
1959年八七水災重創李惠正家庭,家園與土地皆被沖毀。為分擔家計,他赴中興新村第一國民學校任教,服兵役期間則利用假期前往李仲生門下學畫,持續鑽研藝術。退伍後他考入師大美術系,師從黃君璧、林玉山、廖繼春、李澤藩等名師,拓展視野、深化技法,也常出入「野人」咖啡廳,與詩人交流,沉浸詩意世界。求學生活十分清苦,仰賴姊姊姊夫資助並靠賣畫維生,最終以優異成績畢業:國畫、書法第一,油畫第三。
不久他考取公費赴日,師事美術學者杉村勇造(すぎむら ゆうぞう,1900-1978),深受其中國與日本藝術理論薰陶,作品逐漸展現深厚文化底蘊與形式美感。返國後歷任新竹師專教授、美術系主任,1993年轉任台中教育大學,並受邀至東海大學美術系任教,直至退休。
從田野養分勾勒山水魂魄
旅日求學讓他對東亞美術史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會,也開闊了他在水墨創作上的眼界。然而,這一路走來所累積的藝術素養與精神底蘊,始終離不開來自那份來自土地的感受力、對自然的熟悉、對生活的直覺。
童年在筏子溪畔,從山林與溪流間汲取的滋養,早已靜靜地埋下創作的根苗。與這段成長經歷息息相關,李惠正常以山林、秋壑、溪瀑入畫,展現大自然的厚重與壯闊,成為台灣當代水墨的重要代表人物。
他坦言筆下的精神山河,深受李可染重墨之勢、傅抱石筆勢之動啟發;更在石濤、龔賢等歷代文人畫家的筆意中,尋得屬於自己的神韻與氣息。
他認為,「重」是水墨的線條;「大」是畫家的胸臆;「拙」是一種反樸歸真。他的畫作展現出東方文化的樸拙與簡約,從絢爛歸於平淡,至終清淨而無為,這也是他內在極大的嚮往,他畫出自己心中的烏托邦和桃花源。
真正的藝術,從不依賴繁複的裝飾,它源於自然,回歸本真,從生活與心靈深處,緩緩沉澱出真善與靜美。他以土地為根、以歷史為脈、以筆墨為橋,畫出一條專屬於他自己的生命之河。
濃墨、重彩,正如他的低調與堅持,靜靜地在畫布上,留下最深刻的一團墨。
藝術家小檔案
李惠正,1941年生於台中南屯的劉厝庄,自幼即展現藝術天分,先後師承呂佛庭、李仲生、黃君璧與林玉山等多位藝術大師,深受各家風格薰陶。師大美術系後赴日就讀日本大東文化大學研究所,進一步拓展其東亞藝術視野。
返台後,教授中國美術專題、水墨與書法課程,受邀東海大學擔任專任教授至退休,同時兼任清華大學客座教授,深受學生愛戴。長年投入藝術教學與創作實踐,對台灣水墨藝術的傳承與美術教育的發展貢獻深遠。
「李惠正書畫特展」將於明年(2026年6月20日起),在臺中市文化中心隆重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