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觀點】廖桂賢:城市經歷小淹水,可以避免大災難

「淹水,不等於災害,更不代表錯誤。」面對氣候變遷帶來的極端氣候,台灣社會普遍視「淹水」為敵,但台灣河溪網協會理事長廖桂賢卻有不同看法。她主張打造「不怕水淹」的韌性城市,並指出:「一個城市的進步,不是不淹水,而是即便水來了,也不至於造成災難。」
這樣的論點,挑戰了台灣長年以來對治水的既有想像。她強調:「韌性不是防止一切變動,而是在變動中持續運作、持續發展、存在的能力。」在氣候風險加劇的時代中,韌性成為城市生存的關鍵詞,而其內涵也與過往以「防洪」(防止淹水發生)為目標的治理思維遠遠不同。
「系統要有韌性,就必須經歷變化、學習變化。」廖桂賢指出,在韌性理論中,變動並非例外,而是常態。一個城市若想避免洪災,首要之務是讓居民具備對淹水的基本認知與應對經驗。
她進一步區分「淹水」、「水患」、「水災」三者:「這三個詞念起來很像,在台灣經常被混為一談,但其實淹水不等於災害。我們可以在不受害的前提下,經歷淹水。」她以人在海邊玩水為喻,說明「被水包圍」本身並不必然帶來傷害,真正造成災難的,是城市對水毫無準備。
過去台灣仰賴防洪設施成功降低淹水頻率,但讓人民逐漸喪失對洪水的警覺與應變能力。「人民覺得水災是政府的責任,政府則不斷投資更多工程來安撫百姓,這其實是一個惡性循環。」她提醒,水患治理不能完全倚賴防洪設施,「因為沒有任何一座堤防能保證永遠安全。」
當面對比保護標準更極端的降雨時,即使工程再完備也會失靈。廖桂賢舉例:「你可以設計200年防洪保護標準,但500年、1000年的洪水也會來,可能明天就來。」
她認為,持續強化防洪措施(例如加高堤防)的做法,不僅是資源浪費,更會讓人誤以為「我們永遠不會被淹」,進而忽略淹水發生時的基本備援與應變準備。更重要的是,這些傳統防洪工程往往破壞生態,排除水體與土地的自然互動,倘若洪水一旦造成溢堤甚至潰堤,衝擊恐將更為猛烈。
她直言:「我們一直努力擋水,卻從沒學會如何與水共處。」
她以越南湄公河三角洲為例,當地居民每年有三到四個月被洪水淹沒,水深達150到200公分,但居民早已因應自如。「建高腳屋、搭橋、改變生計模式從種田轉為捕魚……,這些都是他們代代相傳的智慧。」相較之下,台灣因為防洪太成功,導致民眾完全無法想像如何與水共存,反而在洪水來臨時更加脆弱。
「打造韌性城市的關鍵,不是讓城市永不淹水,而是讓城市有能力被水淹。」廖桂賢的這句話,道出水患治理新思維的本質,在氣候變遷已成常態的年代,「城市必須做好會被淹的準備。」
「就像軍人上戰場要先受訓,我們面對洪水也需要受訓,而這訓練,就是經歷小的淹水。」她說。
談及台灣當前的水患治理思維,廖桂賢批評:「我們的調適方式竟是用大量排碳的工程在做,這根本是人類自我毀滅。」
她以台北市提出的敦北地下大排工程為例,指出此類傳統水泥設施雖能短期解決積水,但卻耗費鉅資、碳排龐大,而且仍可能在極端氣候下無效。「你一邊說要因應氣候變遷,一邊卻用製造碳排的方式在應對,這不是荒謬嗎?」
更重要的是,這樣的政策導向排除了與自然共生的可能。她認為:「只要我們不怕被淹,河川就不需要被整成這個樣子,而我們也能享受更多水域空間的社會功能。」
廖桂賢強調,推動韌性城市並非只靠理論或學者倡議,更需整體制度的轉型。她直言:「現在政府裡根本沒有人負責河川生態,水利、水保單位都只管防洪與利用,沒人管生態。」
她呼籲,制度必須擴展視野,將社會、自然與空間納入整體治理思考。「洪水本來不是猛獸,是我們把它變成猛獸的。如果我們懂得如何與水共存,城市就能更安全,生態也能更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