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慶洲憶水碓聚落:城市裡的原生森林,遺落的客家根

一條不起眼的小巷,藏著一段台中的歷史深處。
在環中路往建國路、接近永春東三路的轉角,有條蜿蜒曲折的「水碓巷」。台中市原鄉文化協會總幹事江慶洲說:「為什麼會這麼蜿蜒?因為這是一條古道,幾百年來,先民們依水而居,古道沿著水路而行。」
穿過一片荔枝園、一排鐵皮屋,一座百年老聚落浮現眼前。它是國小教科書上介紹的——水碓聚落。
國小六年級社會課本寫著:「水碓聚落,在都市中完整保留台灣早年村莊巷弄的風貌,還擁有一座城市中罕見的平地原生森林。」
江慶洲略顯落寞地說:「以前,聚落周圍是一片片水田、茂密的刺竹林和老樹,如今水碓沒水,百年老樹也所剩無幾……」
為了保留這些老樹,他曾不惜與族親、外來投資客激烈交鋒。最終,具高度歷史藝術價值的水碓聚落,於2016年9月被指定為臺中市定古蹟。
被列為古蹟不失為好事,但法律的嚴格限制,讓這裡失去了原有的活力。江慶洲感嘆:「被列為古蹟,代表已經是生存戰,必須動用公部門的力量,才能保存下來。」
如果,他當初的保存聚落申請成功,那會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光景,水碓如果不是「古蹟」而是「保存聚落」,就需要經營維繫,有各種體驗與活動。
江慶洲,人稱「南屯阿洲」,水碓聚落的靈魂人物。
早在二十年前,水碓聚落生動且活躍著,江慶洲的內心也是澎湃的。
百年老樹,水碓人的集體記憶
水碓永遠令人難忘,「一年四季有吃不完的水果。夏天最豐富的是蓮霧、荔枝和龍眼,每一顆龍眼的口感都各有不同,甜中帶香。」
走進聚落,一棵迎賓樹,龍眼老欉結實累累。這棵樹剛好位於水碓路口三方交會,車輛行人自然放慢腳步。
「早在我阿公那一輩,這棵樹就已經存在百年了,現在可能二百多年也說不定。」江慶洲小時候很愛爬這棵樹,它的樹皮粗糙龜裂、一節節隆起,像極了一隻老邁皺巴巴的沙皮狗。
「小時候,左鄰右舍會坐在樹下聊天、乘涼。村裡大小事、生活的點滴,都在這棵樹下自然流動。」老樹是記憶的根,也是時間的見證者。
「水碓隨處可見老樹,龍眼樹、芒果樹、蓮霧樹、楊桃樹、還有荔枝樹…」江慶洲曾親手製作告示牌,標示樹種與簡介,讓人了解這些老樹的存在與價值。
但是,當開發侵入,水碓人賣地,怪手進駐,老樹成為無辜被宰割的對象,告示牌也被遺棄在草叢堆。
江慶洲極力保護老樹並促成《樹保條例》,一度成功列管37棵老樹。但他無奈地說:「《樹保條例》無刑事責任,一棵百年老樹,砍掉違規頂多罰5-10萬,對建商來說無關痛癢。」
如今,整個水碓聚落,僅存不到10棵百年老樹。
以竹為屏,倚溪而生,依林而居
碓與「對」同音,為什麼名為「水碓」?原來,當時利用南屯溪,以竹筧導水,帶動臼槌上下搗米。水碓,就是早年利用水力的大型舂米工具,這裡以水碓為特色,外地人便稱「水碓仔庄」。
水碓聚落有濃厚的防衛性格。早期為了防範外敵,四周種滿刺竹,形成天然的竹林防護。再加上高大樹林遮天蔽日,森林密度在全國極為罕見,聚落藏身在這樣一片平原森林中,隱密而寧靜,猶如桃花源。
「初次來到水碓聚落的人,都會驚訝,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好地方?這裡真的很像桃花源,緣溪行、刺竹林、落英繽紛,別有洞天。光是龍眼品種就有三種,鈕扣眼、山眼、福眼,各具風味,可以隨手摘隨手吃。」
除了果樹,早期還有玉蘭花、含笑花和桂花,香氣撲鼻。「這棵朴樹的果實,是小時候的玩具子彈,只要把果粒放到細竹管內,用竹筷子發射,霹啪霹啪響。」
以前還有防蟲的樟樹、木材堅硬細密的九芎,如今已不復見。
水碓轉動,長工的溪流生活
水碓生活,與水田、老樹、以及鄰近的南屯溪密不可分。從阿頭伯的故事中,就能窺見這段深刻的溪流生活記憶。
「阿頭伯是水碓聚落長工,沒有親人,從未結婚,長年在聚落裡幫忙務農、做雜事,孤身一人90幾歲終老於此。他的生活很簡單,洗澡、洗衣、煮飯、釣魚、抓蝦,都靠前面那條南屯溪。」
不遠處,一座特別的跨橋,小巧精美、人車分道,橋下就是南屯溪,旁邊有個聽溪平台,讓人可以靜靜坐下來聽水聲。溪岸飄著微香,那是楓香樹帶來的香味。
阿頭伯小屋,就在水碓聚落百年老樹旁,如同一位殷實的守門員。江慶洲進行了簡單修復以免傾頹,保留了原本的屋瓦,並用天然材料還原當時的樣貌,「房子由卵石築成基底,皆從南屯溪撿拾而來。」
繩繼堂,牽繫水碓的命運
水碓聚落三百年來,見證了客家先民開墾共工的歷史。
「崇遠居」門樓,象徵大戶人家的門第與地位,「繩繼堂」矗立其中,是極具代表的建築空間。
「繩繼堂」的歷史可追溯至清康熙年間。當時,劉家老二劉源沂到南屯定居,隨後修家書回中國原鄉,邀請哥哥劉源美及弟弟來台灣同住。三兄弟齊心開墾,加上來自南靖的客家人一起努力,最終形成了水碓聚落。
劉源沂來自福建漳州南靖,那裡以客家土樓群聞名,土樓群現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受家鄉建築影響,水碓聚落也採用了客家傳統的「圍屋」形式,整體格局呈回字形,以卵石修築基座,以土角為扶牆。
走進「繩繼堂」,首先會踏上一塊石階。江慶洲說:「這是早期的壓艙石。」
過去,水碓盛產白米,並以船運輸往福州。船隻去程裝滿物資,回程成了空船,為了保持平衡,需要壓艙石穩定船身。這些石頭被帶回台灣,也成為建材的一部分。這塊壓艙石就是跨海貿易的見證。
為防外族入侵,聚落本身也有防衛機制。江慶洲指著牆面:「牆上的小洞孔,是早期的槍孔。」隨著時代變遷、社會逐漸安定,這些槍孔已轉化為裝飾用途,甚至鑲上了色彩斑斕的琉璃,為古老建築增添一種美感。
公廳最深處,是供奉祖先的地方。依照客家傳統,「祖先在堂、神明在廟」,劉氏公廳裡原本供奉的神龕早已遭竊,現在看到的是後人依照舊制仿製。
細緻的觀察,牌位上的稱謂藏著族群文化的差異。客家稱女性祖先會用「孺人」尊稱,代表客家婦女在社會與家族中的重要地位。
「子孫巷」讓族親可以直接通到兩旁廂房,下雨串門子也不會被雨淋到。正廳後方以土填高的半月形土堆名為「化胎」,是客家傳統家宅最重要的區域,在風水上象徵安穩,如同家宅背後的支撐,也孕育風水。
當時,堂號多半沿用陸郡縣城的名稱,江姓堂號是「濟陽堂」、劉姓堂號是「彭城堂」。江慶洲說:「水碓聚落非常特別,雖是劉姓,卻自立堂號。」劉源沂家族堂號是「繩繼堂」,取「結繩記事,代代相傳」之意。繼,記諧音,象徵傳承。
門樓對聯:「崇振家聲菊松仍舊植,遠酬祖德輪奐喜重新。」這副對聯對家族延續有深切的期盼。
夢未息,盼水碓生活再現
早在十幾年前,江慶洲懷抱滿腔熱情,帶動了整個水碓聚落的活力。
他說,水碓聚落一年當中最熱鬧的節慶,除了過年,就是九九重陽節。「這一天,親朋好友會從各地回來拜祖先、團聚吃飯,場面僅次於過年,非常熱鬧。」
1997年起,江慶洲連續三年在聚落稻埕舉辦重陽活動,「大家除了拜祖先,還會看戲。大場是歌仔戲,小場是布袋戲,熱鬧又充滿人情味。」
當年曾有英、法建築學者來此體驗客家生活,入住廂房,三餐大灶柴火煮食,親自水碓磨米,享受純樸的農村時光,十分愜意自在。如今的水碓聚落,雖仍保有可供住宿的廂房、早期使用的大灶,但灰塵滿布、雜亂荒廢、無人打理,許多老物件也早被竊取。
當年,為了保存聚落,江慶洲曾四處奔走、努力遊說,沒想到關鍵時刻,卻遭到水碓族親反對,臨陣「倒戈」。從那時起,水碓聚落突地沉寂,黯然無光,一擺,就是十幾年。
江慶洲真心盼望:水碓聚落不該只是靜態的「古蹟」,而是能真正「生活」、充滿生活氣息的地方。
他期望水碓聚落不是只用來懷舊,而是可以讓一個讓人可以走進去、感受到人與自然共生、保有日常生活氛圍的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