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肚山上到筏子溪畔:林松範回憶紅土崛歲月

台中市「四箴國中」退休老師林松範,自由車的硬腿子,鄉土文史的硬底子。別看林老師一臉黝黑、笑起來像老農,談起大肚山的古地名由來,簡直就是活版地方誌。汗水墨水兼具,他不但是世界盃自行車錦標賽中華民國代表隊教練,還拿下「台中縣文學獎」報導文學獎。
渾身散發濃濃鄉土情懷,操持著台灣國語,說起話來豪邁爽朗:「我爸爸是棒球選手,我也有體育基因,是自由車國手,後來當教練。」他父親當年憑一身球技進入「日本通運株式會社」工作,任公職人員直到退休;他似乎也走父親的老路,頂著國手表現獲全國體育學院推薦到「四箴國中」任教,一教30餘年直到退休。如今,他將心力投入在水文歷史的田野調查,自行車沒騎,筆耕更勤了。
「大車路」,大肚山腳的古早名路
林松範田野調查的範圍從學校開始,「四箴國中」在大肚山上,但離台中市區很近,就在市區郊外、台中港路的邊緣,屬於偏遠地區的學校。
民國60年代剛到國中教書,「有時問誰住哪裡,耆老會回答:伊住佇大車路東邊啦!當時沒特別注意,以為只是地方人的說法。」一直到翻閱古籍才驚覺,早在乾隆年間,兩百多年前的文獻記載「南至往西大車路土牛界」,就有「大車路」的說法了。
「大車路」有時候也作「牛車路」,古籍登記土地會標註「大車路東邊」。他又發現,「大車路」的沿線還有一個地方叫「車米崙」。車米崙和運米有關,這個地方靠近筏子溪,筏子溪兩岸是當時重要的稻作區。
早年臺灣供輸米穀到福建,載著稻米的車,要翻越大肚山送到大肚溪口,再船運至大陸。也因此,早期的聚落,幾乎都是沿著「大車路」發展而來。
當時臺灣稻米產量之多,「我一查發現不得了,大雅、西屯、南屯——這三個地方都在筏子溪邊,種出來的米,從水堀頭過來,穿過井仔頭村莊,到達大榕樹後往西下山,可以到大肚的永順宮,這裡有一條運河,可以到達塗葛堀港,塗葛堀位在大肚溪河口,離大陸最近到泉州只要14個小時。」
清朝年間,臺灣稻米源源不斷地輸往福建等沿海地區,大多是從中部海口出港。乾隆年間(西元1756年間)臺灣銷往大陸的米約一百萬石,當時的閩浙總督高其倬稱:「漳、泉等地的民食百分之六十來自臺灣。」
筏子溪畔的金黃稻浪,受益於溪水本身的湧泉。「大雅、西屯、南屯都有泉水冒出,湧泉加上大肚山上流下來的水,幾乎一年四季不缺水。」筏子溪灌溉農田,是豐饒孕育之河。
民國60幾年,他騎腳踏車經過大肚下,經常看到有人在筏子溪釣魚,而大肚山下有個地名叫「水崛頭」,他也會特地跑去那邊游泳。
紅土高崗的貧瘠,襯托出溪畔稻浪的豐盈
清朝光緒年間,大肚山頂已經有好幾個漢人村落,所謂「大肚山四庄頭」,指的就是目前「新庄」、「南寮」、「蔗蔀」、「瑞井」四個村莊。
山上缺水,新庄村又被戲稱「芋葉穴」,叫得十分傳神,「大肚山土質細緻,紅如黏土,十分泥濘。台地雖然會下很多雨,但雨一下就直接流走,沒有流走的也會被蒸發掉,就是不滲進土裡。」林松範說。
日據時代,日本人知道開發大肚山一定要先解決水的問題,他們引張達京開發的葫廬墩圳「大甲溪」的水,經豐原、神岡、大雅,至大肚山。可惜引大甲溪的水最高只能到現在「東海大學」附近,居住在山頂的漢人還是缺水。大肚山居民常常要到山下取水,山上的村落常挖坑存水,稱作「紅土崛」。
二次世界大戰,日本人把台灣視為未來前進東南亞跳板,大肚山是最靠近台灣海峽的高地,是捍衛台灣的最前哨,成了軍事重地,在大肚山的東邊的「水湳機場」,就是當時的建設。林松範老師曾訪問過一位已退休的老師陳永祿,他回憶起戰爭期間的童年往事:
那時,還是小孩的陳永祿常在現在的榮總醫院一帶放牛,路上時不時出現轟炸與掃射的飛機。
有一天,一架飛機被擊中旋即下墜,身邊還出現機槍掃射聲音,他來不及多想趕緊跳進山溝,撿回一條小命。可惜的是,他身邊的兩頭大牛中彈倒下,那是家裡僅有的財產。
陳老師清楚記得,「那天他只牽回一隻小牛,回到家看到父親蹲坐在牆角,默默拭淚,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父親流眼淚。」沒幾天,小牛因為沒奶水吃,撐不下死了。這讓他十分自責,如果當時他能把牛也趕進山溝,或許一切會不一樣。更令人難過的是,不久後父親也因勞累過度而離開人間。
那一刻起,小小年紀的他長大了。從此,天還沒亮,他就徒步下山到台中上學。早餐只喝稀飯,常常撐不到中午飢腸轆轆的他就先把中午便當吃掉了。等到午餐時間,同學香噴噴吃著米飯,他只好躲在校園的樹下,假裝還在吃飯。每每想起父親,淚水就默默地掉下。
山上的艱苦,是山下同學無法想像的。再堅強的心,也有崩潰的時候。陳永祿老師曾跟他坦言,那段日子裡,有幾次拖著疲憊飢餓的身體回家,經過筏子溪心想:「如果大水把我沖走,是不是就解脫了……」
這是戰爭時期,一個小孩在貧苦與悲傷中掙扎的求生故事。
「絕對不能讓人瞧不起」,是居住在大肚山上人的抱負
大肚山土壤貧脊,又嚴重缺水,環境很差。冬天一到,北風強勁,塵沙漫天,生活條件非常艱困。台中市的人以前有句玩笑話,「查某囝若無聽話,就嫁去山頂啦!」
他的學生大部份都沒穿鞋,也沒有書包,書本是用一條大塊布包起來,綁在腹腰上,他們每天下課,就趕回家幫忙做事。「一看就知影山頂來的,無穿鞋仔,腳趾紅紅,頭毛予風沙吹甲乾乾,攏風沙味。」
放學回家的路上,他經常看到沒鞋穿的孩子在石子路上奔跑,邊跑還邊跟老師打招呼,「他們從小就常常要載東西上山下山,體力、平衡感都很好,尤其爬坡的能力特別強。」學校知道他以前是國手,請他幫忙訓練一些有潛力的學生,因為山上的孩子其實比較不容易有出頭的機會。
為了訓練山上的小將,林松範老師特別申請教育部核准留職停薪,前往日本伊豆半島的競輪學校進修。日本人對運動選手的紀律與操守極為重視,林老師回憶:「競輪學校裡多是高中以上畢業生,開學前先要自費參加日本自衛隊為期三個月的訓練。比賽是一組8人,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一隊表現不好,被教練叫下場,整隊8人就跪在水泥地。」即使是自費來受訓,教練說跪就得跪,不服從就得退學。這段訓練經歷讓他印象深刻,日本人對體育選手非常尊重,但同時,選手必須懂得自愛。
在林松範的悉心指導下,以「四箴國中」學生為主的選手代表台中參加全國運動,第三年開始至今,接連在全國運動大會奪得冠軍,「擱得第一名」成了習以為常的光景,為台中爭取無數榮譽。
「擱得第一名」的壓力很大,從大肚山裡走出來的小孩,在風沙裡長大、在斜坡上練出好腳力,骨頭就是比別人硬,個個都吃得了苦、撐得住壓。而最讓人高興的是,這些孩子不只是會騎車,還擁有健全的人格與堅毅的精神。
運動競賽是短暫的,但運動精神會陪伴一輩子。早已退出體壇,林松範每次想起那些年帶著孩子們一路拚搏、奪冠的日子,始終難以忘懷。
被遺忘的垃圾山溝、臭氣與蚊仔神
大肚山是一塊三不管的地帶,在沒有規劃下任人開發、倒垃圾,長期來被視為最貧窮,被世人遺忘的村民。
日據時代,幾乎整個大肚山除了山溝外都在種甘蔗,戰後光復初期沒有種甘蔗的山溝都變成倒垃圾的地方。「那時候我聽人家講,把垃圾倒在山溝,一拖拉車要繳二千塊。」
山上土不肥,生活困苦,村民為了使貧脊的土地能得到一點肥料,有人也會到山下撿拾腐壞的剩菜、菜根回來出售當肥料。台糖有兩個存放收集糞便的大坑,一個在南屯,另外一個在現今東海大學側門的對面。
林松範回憶,「這些肥料都放在田埂上,任由風吹日晒,蒼蚊叢生飛舞,臭氣沖天,嚴重到吃飯時要上掛上蚊帳,以防一張嘴、可能有蚊子、蒼蠅會飛進嘴裡。」後來,村民集體抗議,市府就在南屯垃圾場蓋了一座佔地三千坪的大蚊帳,把蚊蠅框起來。「可是不到一年就壞掉了,被風吹壞了。」
新庄村的永順宮,每年四月二日是李府千歲誕辰,這一天也叫「蚊仔生」,村民不但要拿出最好吃的東西來祭拜蚊仔,也要演布袋戲,村民叫「蚊仔戲」,目的就是希望蚊仔飽餐一頓、看完了戲後可以高興的離開。
美好山溝填滿了垃圾,再加上插上一座座鐵塔,大肚山被密密麻麻的高壓線綁住,臭氣沖天,「中二高的工程車來山溝清除垃圾,但是一挖、再挖、挖不完的垃圾,只好改道。」林松範感慨地說。
大肚山何從,一向不是當地人可以決定的事情。生活在土地貧瘠、資源匱乏的大肚山上,村民只能以幽默面對艱難,用苦中作樂的方式與困境共處。對山上的孩子來說,最開心的時刻,莫過於放學後下山到筏子溪,暢快地戲水、奔跑,一掃生活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