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肉鄉民日記
取下魚鉤，我看著手上殘破的鰕虎肉身，內心湧現的感覺不是殘酷血腥、哀戚憐憫，相反地，腦中想像牠奄奄一息前，奮力張口交換氧氣、扭動身軀，頑強抵抗掠食者噬咬的情景，我便相信這條小生命此刻仍定格在我的掌心吐息，背鰭挺立桀驁不馴，眼神欲說還休。牠的模樣之美，令人眼眶濕熱，有種猶如面向壯烈犧牲的斯巴達壯士而想鞠躬敬禮的感動。
夜尋鱸鰻窟
不過這是今天巡視的第五個陷阱了，傷腦筋。「又是毛蟹，還是沒抓到鰻魚，啊呀呀呀......」站在我身旁的獵人嘀咕。「怎麼知道是毛蟹吃的？」我蹲下身讓掌中的鰕虎慢慢浸入水中一邊提問。「毛蟹會用牠的螯這裡吃一口、那裡吃一口，如果是鱸鰻或別的魚，直接吞掉。」獵人舉起兩隻手模仿毛蟹揮動螯足夾取食物的動作，轉身低頭，拾起整理完畢的魚線魚鉤丟進背簍，快步領我往下一處陷阱前進。
時間倒轉回12小時前的暗夜7時，我倆化為兩道移動的幾何光束，白花花的河水忽近忽遠，不易跨越的彼岸比白天看起來更不易跨越，從溯溪鞋滲入腳窩的溪水比白天更加冰涼。乍暖還寒的三月底，雖然水溫還難以下水，我們行走水邊，聞到的氣味、草木抽芽的淺綠、不意間落下的輕柔雨絲，都給人一種闊別重逢的溫暖。
為了款待週末來訪的客人，獵人想要捕到一條美味的鱸鰻。人吃鱸鰻、鱸鰻吃鰕虎、鰕虎吃藻吃蝦吃蜉蝣，每個角色在這條原始的溪流食物鏈中，都得付出一定努力並隨時保持警醒，才能有所獲，才能活下去。
不同於直接上市場買條大魚，「從我們的溪裡抓到的鱸鰻才好吃。」這點獵人很執著。儘管那意味著我們會在涼颼颼的晚風吹拂下徒步溪濱兩個鐘頭，自下游上溯，尋找河段間鱸鰻可能藏身的深潭洞窟，以預備好的小型魚類或青蛙作餌，為尚活蹦亂跳的牠們綁上魚線及重物，選定某塊大石作為固定點，握著餌涉水靠近、再靠近流心的渦流邊緣，觀察環境、算好距離，出手拋擲——直到「通」一聲，魚餌弧線墜水，水面上僅留一線牽引，一個陷阱的完成，一個願望的緊繫。
然後再赴下一池潭水，一樣的步驟再做一遍、三遍、五遍，讓相同的願望在不同的培養皿增生繁殖。
投放魚餌的技巧
有時不以石頭固定，獵人也會砍取四周的木頭或竹子架設定點式釣竿，概念近似族人傳統在山林捕獵山獸使用的繩索陷阱，更有價值的溪魚，亦適用此較費工的方法。可重複使用、設陷阱的選址更自由，也更考驗獵人對動物習性與水文地形的掌握。以沉水後看不見的魚餌為例，獵人分享，如果它漂浮在水流翻湧劇烈而規律的溪水上層，比較可能被魚吃走；如果它落在水清浪靜的底層一帶，比較可能是為蝦蟹送餐到府。每次下餌的優劣，有其技術可循，但是否等同報酬率，收餌前誰也說不準。
我心想，無法肯定的事永遠大於肯定的事，或許正是人莫名被大自然吸引的原因，一種源於身體在語言和文字被發明出來以前的共振，越是經驗老道的獵人，越深諳此理。更別提那夜的春雨，想必是要禮遇較少入山的我，在沙地溪石上走跳，算一算，我們總共遇見4隻赤尾青竹絲、2隻雨傘節、N隻參與求婚歌喉戰的蛙蛙。逼得我整趟路越走精神越好，唯恐蛇年行大運，即使肩上擔的材料漸輕，腳步也寧願等光，求穩不求快。
最終你問我們捕到鱸鰻了嗎？
「下一次。下一次可能就有了。」獵人解開最後一個陷阱纏繞在石頭上的結，輕輕哼著歌。
雖然這樣不太與時俱進的捕魚法，十有九次槓龜，八成被快樂的鱸鰻悠遊在幽深水底嘲笑，但我覺得我們都蠻享受在這樣的過程裡，並在某些瞬間忘記如此晚出早起的實際目的。日子剛剛好過得去，剛剛好擁有逆反主流生產消費體系的選擇和能力，是獵人少數的自由，是大哥身為泰雅族的驕傲，又或是人類的天性。找個理由，秘密且密集地出走舒適的寓居、返還在荒野裡呼吸行走。
一個有生有滅的溪流，殘酷、美麗。我們走回停車處相互道別，早晨的陽光開始加溫。
回到家補眠前，我摸摸自己的臉，嗯，在這回合裡，我還沒被K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