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的宮澤賢治

生日這天淒風苦雨,在黏稠淤泥中掏出毛蟹,竟然是我在桃園感到最幸福的事。好長時間腦中空無一物,無知無識,回到水裡,才又有活著的實感。
許厝港濕地被劃定為國家級保護區,向來是重要的野鳥棲地,吸引許多賞鳥人的望遠鏡,蘆山園社區大學「野鳥與溼地研究社」的梁老師卻獨獨對這些水鳥的食物感興趣,於是以一個月一次的頻率於埔心溪、新街溪、老街溪、雙溪口溪進行魚蝦貝類的調查,今年已經進行到第三個年頭。
我從來只是跟著操作,對整體計畫的意義懵懵懂懂。我們累積的所有資料上傳到海保署以後,究竟會在什麼樣的地方派上用場呢?我們一無所知,但勇往直前。梁老師剛開始調查的時候,對水域不太認識,現在已經能侃侃而談導覽數小時。年復一年反覆執行單純的紀錄,在張惟哲博士的統整下,仍是有了可觀的成果。
下雙溪口溪的河堤很陡,梁老師下切往溪裡前進的腳步,一如既往的堅定果決。梁老師與他的妻子媛媛都七十多歲了,看他們垂降的時候,我總像承擔我們體重的朴樹那樣緊繃。媛媛不下水,在河邊看顧我們,她的眼睛緊盯每個動作,不時出聲喊給我們可能的危險或遺落的物品,媛媛是我們的隨行燈塔。一開始做魚調時,我只擔心自己幫不上忙,兩位老前輩從不催促,隨我心情不定忽快忽慢,在沈默中推進工作,讓我格外親近感激。身體總是比腦袋聰明一點,我有勇無謀,專摸石頭過河。
最近野鳥與溼地研究社的社員呂大哥加入調查的行列,呂大哥喜歡幫每個蝦籠用石頭牢牢固定,站在河堤遠遠望去,像在河流中為螃蟹蓋了幾間可愛的小房子。呂大哥也擅長洗網,洗長城網時很難不怨聲載道,卡在網眼間的淤泥與垃圾總比魚多,放陷阱、收網並記錄數據等所有工序加在一起,都沒有洗網費力。這兩天就算戴著毛帽,海岸的冷風還是鑽進腦袋,手指凍得疼痛,呂大哥洗網的拍子卻像一首充滿氣力歡快的歌,呂大哥不跟骯髒對抗,不跟寒冷對抗,這些勤懇結實的老人家擁有跟田野一起長大的身體,對所有天候視為理所當然,跟著他們的姿態工作,讓我無可比擬的平靜踏實,簡直是宮澤賢治「不輸給風/不輸給雨 」「不被稱讚/也不給人添麻煩」。
沒什麼好抱怨,沒什麼好擔心,按部就班就是了。跟小孩子在一起追趕跑跳,一點動靜都水花四濺,未來像放進微波爐烤爆米花;跟長輩在一起,短短半天卻顯得悠長永恆。不談過去,不計將來,我們緊盯著眼前張開大嘴發出滋滋聲的鯰魚,感到河神仍在。